01
陆必行病态地迷恋雨天。
如同天空抛弃雨的决绝,雨点对粉身碎骨的渴望同样强烈。广袤大地何处不容身,于千千万万雨点中某滴,归宿却是唯一,哪怕骁勇奔向湮灭也值得。
最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,最好是只有自己的房间。一去不回的雨,撞击屋檐和窗台都颤动不休。只有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,他才被施舍片刻的寂静。要能遇上没有紧急政务的深夜时分,陆必行猜自己该蜷缩在床脚,昏暗的室内只剩下那道见过千百次的身影散着荧荧幽光,让双目酣畅到刺痛。再将十指狠狠插入乱发,头皮紧绷时,就像注射少量的舒缓剂。不必理会发型,更不必代表什么官方正面形象。
但现在不行。陆必行摁住蠢蠢欲动的手,只端起桌上的咖啡浅抿一口,又将目光投向门外。
叮呤呤。
铜铃随推开的店门摇晃几下,将安静划破了。
小小的身影被雨浇湿,却仍挺拔如松。狼狈,这词同他放在一处本是悖论。湿气缠绵白色衬衫,从肩上浸染到胸前,布料半贴在身上,隐隐约约勾勒出少年正抽条的身量。白色的小腿袜也着上深色水痕,水汽依着重力下沉,想必鞋里同样湿透了。
“Lynn。”陆必行朝少年挥挥手,又嘱咐身旁店员要杯热饮,微微皱起了眉,揽过眼前的少年,“怎么弄的,要不要把鞋脱了?”
不出意外,Lynn摇了头。矜贵刻在骨子里的少年,不容许自己在公众场合光脚丫子,哪怕周围并无其他人同他一般讲究,这点执着优雅得不合时宜。
但他没有拒绝覆在头上的白色软毛巾,和那双有力的手,甚至向陆必行那又靠了一步,弯下腰,双手半撑膝盖,方便他蹂躏自己的头发。暖意透过毛巾熨贴依附额头,在毛巾的掩盖下,他短暂地眯起了眼,勾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笑。
黑色的软发仍在滴水,落在陆必行的西装裤上,水痕一点点晕开,描摹井然有序的纹理。
02
独立纪年的第六个深秋悄然而至,第八星系内战已持续了三年。
第八星系独立政府的手腕愈发强硬,镇压地方势力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,大不如前些年肃清星系中央区的势如破竹。偏远星域的势力自成生态,盘根错杂的交易网里,站在顶层的人物无疑贪婪嗜血,却有更多普通人在其中紧拽着自己的活路。一味地推进,回报的往往是末路之徒的背水反扑,即便他们没有成熟的武装,却防不胜防,凭任何一个平凡身份都能与官方为敌。即便是星际战争时代,大气层里的战争无疑也任由人心逐利,滑向不可测的深渊。
倘使短暂窥见些微胜利曙光,也全都迷蒙在淋漓的血雾中。
陆必行总长漫不经心地举起手中酒杯,却折过手腕,垂眸,自顾自抵着杯沿轻轻抿。长沙发那头星际客商正欲碰杯的手僵在半空,但好歹是见过风浪的人,怔愣不过片刻,也轻啜一口杯中酒。
客商云淡风轻地一笑,打量眼前青年的目光却严肃起来。得看清楚了,这个新来的是单纯不知天高地厚,还是并非如传闻中人傻钱多,又或者背后确实倚杖着什么?可青年黑发下的眼神懒洋洋,和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倒是相衬,却莫名教人看不出深浅。
“关于价钱还可以再谈……”退一步又何妨,说到底客商才是地头蛇,不能怕了个……
“你没有诚意,就不必浪费彼此的时间。”陆必行将酒饮尽,随意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推,顺势仰靠在沙发上,骨节分明的手折过挺括衣领,“低效的交易太不值当。”
冷着脸的青年没心思玩欲擒故纵,丢下身后客商扬长而去。连带着他的保镖都训练有素,不回头张望一眼。
很快,第八星系外缘β螺旋星系大大小小的星贩们,都知道有个初来乍到的硬气外来客落了地头蛇脸子。真心实意抱不平的没几个,多的是看笑话和等着大捞一笔的。乱世发横财,至于那位遥遥坐镇银河城的总长,谁在乎呢?而想方设法接触青年的人多了起来,送人到面前不甚稀奇,女孩子被拒了,那还可以用男孩子试试,出现那么个看着俊秀干净的,都算不得是巧合。
03
“吃橘子吗?”陆必行瞥了眼背对着他的少年,上前一步,出乎意料和人搭了话。他不由得感慨这些不入流的家伙舍得,少年的背影气质清贵,也不知是下了多少血本养出来的,在一群牛鬼蛇神里卓尔不群。
少年闻声转头,张望一眼陆必行,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,略带疑惑地挑了挑眉。
“吃橘子吗?”
陆必行又问了一遍,他感觉自己似乎还带笑,肌肉记忆锻炼得强大。
在看清楚少年脸庞的那一刻,无数种可能性闪过陆必行脑海。是被发现身份了吗?所以这些家伙才会安排个顶着这张脸的人来。如果是成年人模样的那个人,必然不可能让自己放下心防,于是就挑了个小孩子吗,现代整形技术要模仿张脸确实不是什么难事。气质,找个有天分的小演员能学十之八九吧。可要真知道自己是谁,还装一副以礼相待的模样是为什么,换做是他,要谈什么也得先控制住对方领袖。
这是陆必行第一次见到Lynn,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,尽管那玉立的身形曾无数次投影在惨白的墙上。他曾无数次,抚摸过那张略带青涩的脸,入手却是一片冰冷的坚硬。
“不用,”少年礼貌地微微颔首,疏离得相当有分寸感,又补上一句,“谢谢。”
陆必行却早料到了少年的答案,也不打算征求他的意见,只是掰开一瓣,连同他指尖一并塞进他尚未合拢的嘴:“好吃吗?”
少年忙向后退了一步,没能避开,橘瓣上干燥脉络滑过上颚,溢出的汁液香甜霸占了整个口腔。而陆必行的指甲似乎没来得及修剪,勾在有些干燥的唇瓣上,存在感不容忽视。
“太甜。”少年咽下橘子,微蹙起眉。
陆必行兀自笑起来。
倘若那胡桃木桌在手边,他得毫不犹豫地往上加一道刻痕。方才,他居然想亲吻眼前的少年。
04
不同大多数人所想,Lynn并没有住进陆必行的临时据点。外来客其实大可不必装矜持,但星贩们也不至于觉得他真的纯情。
可真见鬼了,向来眼高于顶的外来客还真听耳边风。
Lynn右臂反手一提,格开陆必行向某个出言不逊的星贩挥的拳,不等陆必行惊讶他究竟哪来的力气,竟能压制这幅芯片加持的身躯,Lynn已经顺势出手,揪住了星贩的领子。雪白的手套下指节劲瘦,却充满力量感。星贩不由得一个哆嗦,居然庆幸对方掐的不是他的脖子。
“你对我说错了话,也该是我来教训你。”
话音未落,一记直拳揍向了星贩胸腔。随后Lynn丢开他,又像遗弃垃圾一样,将手套随意丢在倒地的星贩身上。
没能畅快打一架的陆必行有些手痒,只得揉了揉Lynn的头发聊以慰藉:“其实你没必要这样。”
“你在圈子里太扎眼更没必要。”Lynn移开陆必行的手。
“你对我说这个?”
战时,面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,陆必行自然不可能交付百分百的无条件信任,不是没查过对方的底细。可数次的一无所获,让他明白,对方绝不可能只是个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普通眼线。如今Lynn这是什么意思,竟打算自曝家门吗?
“听说你谈成了一单大的,打算怎么交货?”黑市交易的东西足以让人眼花缭乱,但总的来说,都有些提不上台面说开。人口贩卖,军火交易,甚至屡剿不尽的芯片毒品,都只算做常规罢。
“该怎么交,就怎么交。”陆必行冷冷道。
于是Lynn意识到这个话题显然越界了,不再追问。
05
消音枪击发的瞬间,陆必行想Lynn说得对。
且不说他真实的身份暴露与否,带着那样一笔霸道的资金入驻,俨然等同于掀棋盘,还破的是一场本应势均力敌的局。
尽管这原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。
此刻陆必行却无声咆哮,毕竟任何一类诸如“小心”“闪开”的词语,都快不过子弹。
但芯片加持后的身体可以,只要伸出手,抓住Lynn。他能把冲到他面前的小人儿拉开,这是再简单不过的,他还没长开,甚至不需要花多大力气。
手偏转过角度,却没跟上脑子指挥,只产生了细微的偏差,但Lynn的衣角脱手,衣料卡在指缝里,瞬间带翻了拇指指甲,指缝汩汩渗血,陆必行却感觉不到疼。
Lynn的左肩炸开血花。
06
尽管Lynn从未造访也相当确定,此刻他躺在陆必行的床上,大概是枕巾上的橘子清香太过安心,让他难得地想再眯一会儿。
左肩的伤不重,交给医疗仓打理也不过半小时不到的事。那一刻陆必行作出了正确的反应,子弹不过堪堪擦过他肩膀,留了道不长的弹火灼烧伤痕。
让Lynn觉得不舒服的是脊柱上连绵不断的刺痛感,某个雨夜之后,这后遗症如疽附骨。深夜时莫名其妙就痛醒了,睁开眼睛好像哪里少了一块,空荡荡的无着无落,除了习惯似乎别无他法。他总要与这种绵长的痛和解。
一双温热的手却顺着脊骨攀上来,轻轻摁压过隐隐作痛的骨节,关切的声音还轻得怕惊扰他,只在背后问:“不舒服吗?”
“没事。”
“其实那时我有防范,你不往前冲我也不会有事。”
“嗯……”
浅浅的声音潜入夜色里,就分辨不清了。
07
陆必行添置了一套恐龙睡衣,又从旧书贩子那淘来本一百个星空小故事。
Lynn自然不肯就范,可是没办法。
“你真当我是个孩子?”坐在陆必行腿上的Lynn小腿晃晃悠悠,手搭在陆必行脖子上,语气嘲弄,却不自觉带了窘迫表情。
这些天陆必行在不断地发信号,甚至不介意给Lynn展示。这些那些,很快都要走到结点。
08
“我愿做那个逆着人潮而上,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。”
当我也被洪水淹没,却还是不愿放手你这根浮木。
09
“空腹喝咖啡伤胃。”Lynn从陆必行身后,递来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奶茶。
陆必行接过杯子,却只笑笑,又将它搁在桌边。
“你不喜欢?”印象中陆必行没拒绝过他给的东西。
“如果说是你亲手煮的茶,喜欢,”陆必行用茶匙在杯中搅过半圈,“但这还有别的。”
Lynn轻轻一挑眉,大大方方承认:“你早看出来了。那为什么不喝呢,喝下去,责任也都结束了,就像你一直希望的那样。”
陆必行却不答反问,习惯性地要揉弄那头黑发,却对上Lynn认真的眼神,颇为无奈地收回手:“没问过你年龄,16岁是吗?本来不是很确定,现在我弄明白了,这是什么情况,你是谁。”
“我没法不害怕,失去过的人,要相信什么永恒就太难了,是因为这样,我才会幻想你处心积虑接近我?还要杀我?想通以后,就太可笑了。”陆必行摇摇头,“不,你不会。”
“更何况这一次,我知道他也在等我。”
“我该和我的臆想告别。”
陆必行带着温和的笑意,端起骨瓷杯,自然得像是用每一天的早餐。以至于Lynn一时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,夺过杯子时,只剩半满的液体倾洒在陆必行的衬衫上。陆必行不以为意,只单手挑开了两颗扣子,任温热的液体下滑。
“你……”
“唔,下次不要直接把生榨橘子汁倒进奶茶里了,静恒,橘味奶茶不是这么做的。”
10
陆必行睁开眼时,入目便是家里的吊顶。
暖橙色的柔光透过不规则的棱面,星星点点洒在白色床单上。这吊顶是上个月陆必行和林静恒一起挑的,主要是参考陆必行的建议,但难得林静恒多问了这灯一句,陆必行就开开心心地把它挂在了主卧室里。此时忽然发觉,普通的灯具,有一天也能作为他和现实的连结,大概是盯了太久竟然有落泪的冲动。
他说得让家人放心,于是做了芯片摘除手术。也不知昏睡多久,生物电流混乱,快要把过去翻来覆去重走一遍,还光怪陆离。可他终于回来了。
指尖传来的触感熟悉,太空军常年训练的手苍白却布满了茧,厚重得让人安心。
林静恒将水递到他唇边,滋润他干干的唇。鳞片状的皮覆在几乎血色尽失的唇上,苍白脆弱,似乎随时要破碎。可这是在梦里也千百次呢喃着爱人名字的唇。
林静恒没打算忍,低头触碰那苍白的唇,眼中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而后福至心灵:
11
“你既然想见我,为什么不早点醒?”